骗子世家(88)

  “贤侄哪能这么说话?”甄永信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,“老叔远道扑你来的,人生地不熟,两眼一抹黑,没有你来帮衬,老叔只怕是连饭也吃不上呢,哪里还谈得上做局儿呢?再者说,你那边也不光你一个人,那线人出了大力,怎么好让人家白出力呢?”

  “咳,您老哪里知道,我们平日里都是哥们,替您老做点事,还要和您老讨酬谢不成?”那宗和还装模作样推辞着。

  甄永信说,“自古道,赌局无父子,吃咱们这碗饭的,和赌局有什么两样,大家做大家分,这回彩头是一千,连我在报恩寺里的施舍和吃住,将近破费了二百,剩余的,咱们二一填作五,各拿四百,别再推辞了,收起来,往后,咱们还要一块做呢。”

  那宗和见甄永信这样说,便不再推辞,收起大洋,喃喃道,“得,权当我替内线那小子收了,往后,您老可别这样,这不是折我们晚辈的寿吗。”那宗和收了钱,又坐了一会,说了些奉承甄永信的话,听得甄永信两耳发热,心里舒坦,唠到初更,才起身告辞。

  手头宽余了,甄永信二人便不再上街坐摊,每日里到京城一些热闹地段逛逛,看些光景,等着世仁的消息。

  那宗和果然讲些义气,自打甄永信分他一笔钱,以后每天来旅店,从不空手,总要带些京味小吃。偶尔也带甄永信二人到一些老字号,品尝京城风味。心里有事,老惦记着要到上海找世仁,甄永信难免情绪低落,对什么事都失去兴趣,焦虑不安地等待世仁的来信。

  一天,那宗和来时,兴冲冲地甄永信说,“今儿个下晌,交通总长的眼线来找我,说是主人让他带着一个官场至交去了报恩寺,想找您老算一卦,结果扑了空,那里的方丈说,您老回城了。那眼线让我来问问您老,这笔生意,做得做不得?”

  既然在城里呆着也烦,又一时没有什么世仁的消息,有送上门的生意,做了也可排忧解闷,甄永信说,“我明儿个就回报恩寺,你去告诉眼线,要去,等明天下半晌再去,去早了,恐怕我还准备不熨帖呢。”

  那宗和得了话,匆匆去了。

  甄永信对琪友说,“把这里的客房辞了,你也跟我一块去吧,省得你一个人呆在这里烦闷。去了那里,多少还能学点东西。”

  琪友答应着,开始收拾行装。第二天一早,退了房,雇了两辆车,出了西直门,来到报恩寺。见甄永信回来,方丈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脸沉静,展开了眉眼,话也多了起来,说是前两天,城里还有人来找他呢。甄永信和方丈虚应了几句,把琪友介绍给方丈,到东厢房把房间又收拾了一遍,便在寺里住了下来。当天下午,就有人找来,是盖英杰跟班领来的。昨天,那宗和已把此人的身世说了一遍,今天甄永信做起,得心应手,哄得那人两眼发直,以为遇上神人。掏出谢仪,心满意足地回城去了。

  以后的日子,隔三差五,就有城里人开着车子来报恩寺,大多是事先已有那宗和来透风报信,甄永信做起来,驾轻就熟,从没失过手。包里的大洋,也就堆得越来越多。除了分给帮局的,剩下的,攒到一定的数目,甄永信就让琪友带到城里,兑换成金条,回来拿布包好,缝进围腰里。琪友却不这样,分得钱后,总是到银行存上,吃利息。

  郊区小庙,地僻人稀。甄永信到底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,琪友又年轻,更不习惯这种孤灯青瓦的日子,眼见客人渐稀,钱也赚得差不多了,一天早上,二人辞别了方丈,回到城里。

  那宗和见二人决心已定,也不便说什么,就帮着二人在前门附近,找了家好一点的旅店,要了个二人间,甄永信二人就在那里住下。

 

 

正文 第28章(1)

  京城是繁华地界,三教九流,遍地可遇;草民巨富,鱼龙杂处;各色好吃好玩的去处,布满城中。甄永信年轻时,曾来京城做过局。想那时风华正茂,书生气犹存,意气风发;行走时,身后有两个跟班随着,回到家中,有天津妹子依怀弄娇,家中雇有多名仆人侍候,何等销魂逸神。眼下虽说腰间钱财不逊于当年,却不能像当年那样风流放荡了。一来是年岁大了,身上的火力不如年轻时生猛;二来是内侄琪友跟随左右,像一圈紧箍咒,将他死死地套住;最要命的,是心里放不下世仁,成天焦虑地等着世仁的消息,无形中抵销了欲望的冲动。在京城呆了多日,八大胡同,他连边儿都没敢沾,白天除了到天桥和一些书场去找点乐儿,大部分时间里,是坐在玉茗春喝茶。

  这玉茗春,是京城里老字号茶馆,在前门东街的一幢二层楼里。一楼是普通茶座,通常是附近的老茶客们白天来喝茶唠嗑的好去处,需要时,茶客们还可以要些点心糖果一类的东西磨牙;二楼是雅座,桌椅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的,讲究;靠东头是一个小戏台子,客人品茶时,还可听到京城里的二流名角客窜这里说书唱戏。雅座收费,要比一楼高出一倍,客人也就比一楼少了些。平时来这里的,要么是想和一楼的茶客分清身份的阔佬,要么是请客送人情的有闲之人。甄永信比较特别,他带琪友来这儿,只是因为这里不吵不闹,有茶有乐儿,可以消磨时光。半个月过后,甄永信就成了这里的主顾,每回上楼,跑堂都像见了亲爹似的,媚着脸笑,点头躬身地把甄永信让到座上,一声一声“爷”叫着,端杯沏茶,恭恭敬敬。

  和甄永信的情况相仿,还有一个南方人,也是这里的常客。此人中矮身材,圆脸微胖,年纪五十上下,单眼皮,眼睛却挺大,长眼角,眼珠子转动极快,透出一股锐气,操一口江浙口音。日子长了,便和甄永信熟络起来,开始是见面时相互点一下头,接下来是见面时笑着相互寒暄一句,再接下来,二人坐在同一桌喝茶了,再接下来,喝茶后,二人抢着付茶钱,而后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。

  此人姓潘,字得龙,宁波人,祖上也是官宦之家。到了他这一代,时运不济,先是大清国废止了科举,不上几年功夫,大清国就垮了,他的科举取仕梦也彻底破碎了。好在已是饱学之士,又热衷仕途,民国初年,办了几次选仕考试,潘得龙每次都领着侄子一同应试。好歹在民国十一年,叔侄二人都选中了知事,他被派往江西候补,侄子给发往湖北候补。岂料叔侄二人并不谙通官场路数,一候补,就是几年,至今仍未得到实缺。叔侄二人这才省过神儿来,原来是自己缺少运作。便回家取了钱,进京寻求时机。

  “得龙兄可找到路子了?”一天,两人在闲谈时,甄永信问。

  潘得龙摇摇头,说,“没有动。”接着感叹道,“这京城人多事杂,鱼目混珠,骗子猖獗,稍不留神,就会中了他的圈套,不找到十分托底的人,怎么敢托付与他?来京前,就有亲朋好友提醒我,说这北京城里,专门有些骗子吃买官这一路的,他们冒充官场中人,或是冒充在官场上有门路,骗取进京跑官人的钱财。一旦得手,便游鱼出网,消逝得无影无踪,让那些跑官的人有苦难言,打不得官司,告不得状,白白破费了钱财。”

  “那可不,”甄永信就着话把儿,说,“大凡进京跑官的人,多是向亲戚朋友筹措的钱,一旦上当,血本无归不说,还要欠上亲戚朋友一笔债呢。”

  “这个小弟倒不至于。”潘得龙得意地说,“好歹祖上几代为官,一些运动费,还是拿得出的。”

  “得龙兄的祖籍,就是宁波吗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不是,祖籍是福建安溪,我祖父取得功名后,四处为官,先父也是子承父业,走科举的路子,官至宁波府知州,从四品。我们全家就随家父到了宁波。甄兄呢?”潘得龙说完自己,又问甄永信。甄永信几乎不假思索,接过话头,“和得龙兄差不多,祖籍在河南南阳,祖父曾任辽南金宁府海防同知,也是从四品。家父却不争气,只谋得个金宁府副督统衙门的幕僚。割让辽南后,举家迁居奉天,家父过世后,承袭父职,在奉天督统府混事。现今民国了,督统府已是灰飞烟灭,幸亏祖上传下了一点家业,眼下尚可依靠祖上的荫德,混下日子。”

  琪友在一旁愣得发呆,直耿耿地看甄永信瞪着眼睛说瞎说,说得跟真的一样,面色沉静,神情诚恳,句句无懈可击。猜想姑父又要布局了,便提紧精神,收住嘴巴,不敢随便开口。

  “甄兄此次来京,为何公干?”潘得龙问。

  “故交盖英杰,日前荣升交通总长,不忘故人,致电邀我来京,一来是叙旧;二来是他刚刚履新,杂事繁冗,求我来帮他筹划筹划。现今他已按部就班,却不愿我匆匆离京,非要留我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。反正我回奉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,在哪里都是消遣,何必驳了故交的面子?索性留了下来。”

  潘得龙听到这里,嘴巴痴痴地张开,眼里露出些许敬畏来,一等甄永信停下话头,紧着问道,“甄兄刚才提到的故交盖英杰,可是现任总理府交通总长的盖英杰?”

  “正是。”甄永信面露几分得意,“我俩同是大清国国立北京公学堂第一期生员,毕业后,他回徽州从了军,我回奉天当了幕僚,而今却是乾坤迥异,凤雉有别呀。”说着,又自嘲地笑了起来,摇了一会儿头。

  “哎呀,”一听甄永信这样说,潘得龙惊叹一声,“原来甄兄通天哪,看不出来,真是看不出,小弟早先光是听官场谚语道,‘无绍不成衙,想不到却是龙卧天下,东北那里也有甄兄这样的申韩妙手。”话刚出口,立马觉得有些不妥。他本意是要奉承甄永信的,可这句话听起来,却让人觉得弦外有音,容易让人误解,便赶快改口说,“奉天,奉天!真是奉天承运,人杰地灵。家父在世时,每见我兄弟几个不肯用功,就会拿王尔烈来训斥我们,说东北奉天城下辽阳府,有个王尔烈,有一年任学政主考江南贡院,当时江南学子大多小视北方学界,见王尔烈来了,便私下里议论说,王大人懂得什么,只不过知道个‘学而时习之’罢了。不料这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,那年的命题,出的还真的就是‘学而时习之’。生员们始料不及,结果考了个一塌糊涂,考完后退场,看见贡院门口贴出五篇以‘学而时习之’命题的范文,全部出之王大人之笔,考生们看了,振惊失色,从此再也不敢小视北方的文人了。”潘得龙说完,自己先干笑起来,笑过之后,见甄永信脸上并无不悦,才放下心来,趁机问道,“甄兄有这样好的门路,何不攀龙附凤,以图飞黄腾达?”

  甄永信听了,笑了笑,说,“彭泽自爱,岂为五斗米折腰?我已做寓公多年,闲散惯了,哪里还能忍受得了官场诸多繁文缛节。虽说我和他是故交,眼下见了我,他还需敬我三分,可一旦到了他门下,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,那时再要抽身出来,白白让人笑话不说,又凭空了断了多年的交情。何况我眼下饮食无忧,远非当年的陶先生可比,又何必自坠尘网,去自寻烦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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