骗子世家(81)

  一天傍晌,二人在街上走累了,腹中也觉得饿,正要走进一家菜馆,突然一个小叫花子从身后追来,低声下气哀求道,“两位先生行行好,可怜可怜我,买碗饭给我吃吧,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
  二人看时,见小叫花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,身穿家织布长棉袍,纽裆裤,脚穿猪皮乌拉,脸上污迹斑斑,污迹下,却透着红润的肤色,年纪约有十七八岁。甄永信蓦然想到,如果现在见到世仁,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吧。心里不免动了恻隐之情,说了声,“进来吧。”

  跑堂的见客人进屋,赶忙张罗着给客人找座,一边又问客人都想要些什么。甄永信看着小叫花子,对跑堂的说,“先给这位小兄弟来碗热汤面吧。”

  而后,才开始点自己的饭菜。在等着上菜的功夫,甄永信和小叫花子搭起话来,“小兄弟打哪儿来呀?”

  “从梅河口来的。”小叫花子说。

  “到这里来,发哪路财呀?”

  “蹿街的。”小叫花子说,“原本在梅河口呆着,好好的,和老大怄了几句气,一堵气,出来了,想到长春试试水,不想这里的活儿更不好做,又插不上帮,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活着。”

  “梅河口那边,你的兄弟多吗?”

  “二三十个吧。”小叫花子说。

  “都是当地的吗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哪能呢,我们这号人,跟候鸟一样,天涯浪迹,走到哪儿,落地生根,就成了兄弟,哪管什么这地那地的。”

  “你这样几年了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你问我干花子行吗?差不多记事时就这样儿了,自己也记不清了。”小叫花子说。

  “你不想家吗?”琪友插嘴问。

  “家?哪有家呀,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家是什么东西。”小叫花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
  “你一直都在梅河口吗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哪能呢,我们这一行当,四海漂荡,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半年以上,在梅河口,也只呆了两个月。”小叫花子说。

  “这两年,”甄永信问,“你见没见过一个叫世仁的孩子?他和你差不多大。”

  “世仁?”小叫花子翻动几下眼珠子,忽然像想起了什么,问,“他姓甄吗?”

  “对呀!”甄永信惊喜过望,不禁跳了起来,探着身子问,“你认识他吗?他在哪儿?”

  “是哈尔滨人吧?”小叫花子并不急着回答,只是问,

  “是!”琪友也激动地跳起来,问,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

  “我离开梅河口的前几天,是有个叫甄世仁的人到那边去入了伙儿,大伙都管他叫腊八儿。只是眼下不知还在不在。”

  “小兄弟,你能带我去找他吗?找到了,给你重赏!”

  小叫花子听了,犹豫起来,嘟囔道,“只是我刚从那边出来,现在又回去,平白的让人笑话。”说话间,跑堂的把酒菜端上。甄永信又要来一个酒杯,给小叫花子斟上。那小叫花子也不顾忌,大筷子夹菜,真个儿风卷残云般,把一桌酒席吃了个净光。而后,拿袖头擦拭了下嘴角,才舔嘴咂舌,问,“那甄世仁,是你们什么人啊?”

  “我儿子。”甄永信说,又指着琪友说,“这是他表哥,我俩来这儿,就是要找他的。”

  “那你们就去看看呗,说不准,他还在梅河口呢。”小叫花子拿捏起来。

  “哎呀,小兄弟,我们人生地不熟的,哪里找得着啊?不比小兄弟,熟门熟路的。”

  “那倒是,”小叫花子说,“只是我从梅河口出来,把身的积蓄全花光了,要不,怎么会厚着脸皮往先生们要起饭来呢?要是现在回去了,再回来,怕就不容易了。”

  “小兄弟何须担心,”甄永信重新站起,将嘴巴戳到小叫花子耳根上,低声道,“不管能不能找到,只要小兄弟肯带路,我就送小兄弟一根金条,如何?”

  “真的?”小叫花子一脸惊讶,随后又说,“不过空口无凭,咱们还是立个字据吧。”

  “不需立字据,动身之时,一次付清,如有违约,小兄弟不去便是了。”

  “那好,一言为定,”小叫花子颇觉得意,“正好我来时坐的雪爬犁,那车老板还在大车店等生意呢,我去说说看,要是痛快的话,明天一早,就可动身。”

  “那敢情,”甄永信说,“小兄弟要是没事话,咱现在就可去找那车老板,把事儿给定下。”

  “那也中。”小叫花子说,便起身要带二人去大车店。

  三个人结了帐,直奔东郊大车店。小叫花子进去找来车老板。车老板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北方汉子,乡下人装束,只是左脸的下颏上一疤痕,让这张脸平添了许多沧桑。那疤痕挺深,宛若有人用小刀刻意剜出来的。一番讨价还价,最后讲定十块大洋,一路包吃包住。甄永信先付了一块大洋订金,决定明天一早上路。

  隆冬季节的三江平原,银装雪塑,一眼望不到边际,两匹马拉着雪爬犁行驰,有若白纸上爬行的一只小虫子。雪原晶莹,日光下反射强烈,剌得人头晕目眩。马蹄轻敲雪原,雪爬犁上的人却感觉不到自己在运动,反倒觉得远处的冰雪覆压下的小村庄,仿佛下面安装了轮子,在不停地向后滑去。

  天寒地冻,滴水成冰,四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衣,却都冻得猫咬狗啃似的,坐在雪爬犁上,冻得腮邦子僵硬,谁都不想说话,只有两匹马充满了活力,大口地吐出雾气,在半空中摇晃的鞭子下,不停地小步跑动着。

  一行人昼行夜宿,未晚先住店,鸡鸣早看天,大约行了五六天,便出了三江平原,四周渐渐多起山影,雪路也曲折陡缓,少了平坦。路边树木渐渐多了起来,人家却越来越少。甄永信心里生了些许不安,偶尔问一句,“离梅河口还有多远?”

  “快了。”赶爬犁的车老板子抱着鞭子,头也不回,嗡声嗡气地只吐两个字,就不再言语。小叫花子也装聋作哑,挨着车老板子坐着,一声不吭。

  在山林中又行了几天,人家越来越少,客店越来越不成样子,往往只有一户人家,四周用木桩夹起的篱笆胡乱地围起,就成了他们下榻的客店。每到夜里,虎啸狼嚎,甚是恐怖。

  一天傍晚,他们住进了一家小店。小店在路边的山坳里,四周没有人家,只有三间木屋,紧挨木屋,是一间马棚,小店四围,是用木桩夹起的篱笆。马棚边上,拴了一条狼犬,见有人来,就呲牙咧嘴地嚎叫。这家小店没有名号,只有店主一人。此人五十多岁,身材矮矬,前襟和袖头污渍斑斑,颧骨上丝丝横肉向外凸起,看见爬犁赶进院里,笑着迎了出来,向赶爬犁的人拱了拱手,问,“二掌柜的,这是去哪儿啦?”

  “到长春转了转,踩一踩盘子。”赶爬犁的边说边卸牲口,小叫花子接过马缰绳,往马棚里牵马。

  “去长春啦?”店主说,“走时咋没从我这过?”

  “从后山刘四那里走的。”车老板子说。

  “烂头咋样?这一趟。”店主问,斜着眼睛向甄永信二人奴了下嘴,“海了吧?”

  “点正烂头海。”赶爬犁的边跺着乌拉上的雪,边往屋里走,嘴里嘟囔着,“本想去那边踩踩盘子,不想赶了两头肥猪。”

  甄永信听过,两腿虚软,脚底一滑,差点跌倒。琪友眼尖手快,伸手一把扶住。看甄永信脸色煞白,问了声,“姑父咋了?病了?”

  甄永信没吱声,偷偷向琪友使了个眼色,琪友立马感觉不妙,收住了口,扶甄永信进屋。屋里昏暗,堂屋盘了两个锅灶,像北方农家一样,锅灶连着里屋的火炕,烧火做饭时,顺便就能把炕烧热。琪友把甄永信扶进客房的炕上,见赶车的和小叫花子到店主屋里说话,甄永信低声告诉琪友,“琪友,咱们遇上麻烦了。”

  “啥麻烦?”琪友两眼慌恐起来。

  甄永信将食指压到嘴上,示意他不要声张,“冷静,眼下千万不能慌乱。从现在开始,要装着像没事一样,夜里长点精神,听姑父的话去做,明白吗?”

  “明白。”琪友说,“只是姑父咋知道遇上麻烦了?”

  “这是一家黑店,通匪的,刚才店主和赶爬犁的见面时,说的都是土匪的黑话。‘烂头’是指土匪们劫获的钱财,‘海’是指数额的大小,‘赶肥猪’就是绑票。现在咱让他们绑了票。”

  “那他刚才说去‘踩盘子’,是啥意思?”

  “‘踩盘子’是指去寻找打劫的目标。土匪往往在城里各大商号里安插线人,看来是咱们平时不太小心,露了财,成了他们的目标。”

  琪友头皮一阵发麻,急着问,“那咋整?姑父。”

  “现在千万不能慌乱,见机行事,遇事不可多说,看我的眼色行事。”

  二人商量未定,小叫花子推门进来,冲二人喊道,“吃饭了。”

  甄永信朝琪友递了个眼色,去了外屋。外屋堂间放了一只高桌,只摆了一只大盘子,盘中堆放着大块野猪肉。店主正在锅上擦饸饹,屋里热气腾腾的。赶爬犁的坐在桌边,一脚踩在凳面上,手里抓着一块肉,撕扯着咀嚼。见甄永信二人过来,店主说,“你们吃吧,我这饸饹马上就好。“

  甄永信坐下,看了看盘中的肉块,问,“掌柜的,有好酒吗?这么好的肉,不喝点酒,可惜了。“

  “在高桌下面,是高粱老烧,自己拿吧。”店主头也不抬,边擦饸饹边说。

  甄永信伸手到高桌下面的橱中摸索了一下,摸出一只酒坛,又取出几只碗,分给桌边的人,琪友见机行事,开了酒坛,给每人倒了一碗。甄永信端起酒碗,对赶爬犁的和小叫花子说,“一路风雪,寒气透身,难得有这样的好酒好肉,来!今晚我请客,各位不要客气,干!”说完,自己先干了。赶爬犁的也不客气,话也不说,端碗便干。小叫花子推说自己平日滴酒不沾,不想喝酒,强不过甄永信再三劝说,端起酒碗,只喝了小半碗,便一脸的难受相,说再也不能喝了。

  甄永信拿起一块肉,小口撕咬,不时给赶爬犁的敬酒,琪友得了甄永信的暗示,也趁机起身,端着酒碗给赶爬犁的敬酒。那人也不推辞,每敬必喝,但下的量却不多,很好地控制了酒量,大约喝了三碗,就两眼泛红,喘起粗气,推说醉了。正巧店主的饸饹也出了锅,赶爬犁的端起饸饹,胡乱吃了一碗,摇摇晃晃回到里屋,一头倒在炕上。一袋烟的功夫,鼾声就传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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