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12)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哭嫁(3)

走进屋子,只觉眼前一暗,里面黑得看不清东西,因为屋子里并没有窗户,只是从一条条缝隙和一个个破洞里漏进来一些光线。那些一条条的光线在木板地上交织,留下斑驳的光影。

过了好一会儿,等眼睛适应了黑暗,才看见屋子里空空的,只有一张床,床上盘腿坐着个老妇人,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,闭着眼嘴里正喃喃地念叨些什么。

夏子谦说明了来意,送上观花的费用和那个鸡蛋。观花婆就把那个鸡蛋放在手心里,凝神望着它,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起了咒语。

说也奇怪,随着她的念咒,本来倒着放在平摊的手掌上的鸡蛋一点点立了起来,最后竟完全自己站直了,稳稳地立着,看起来十分诡异。

观花婆看着那个鸡蛋说:“这位姑娘会嫁给一位贵人,生下贵子,如果顺天意会一生荣华富贵,如果不顺天意,恐有血光之灾。”

听着这样的预言,夏子谦脸色惨白,蒲青莲几乎要哭了。贵人,还会有谁是贵人呢,难道命里注定真要嫁给杨延光?如果不嫁给他,会有血光之灾,难道他会派人来杀害夏子谦?

观花婆又对蒲青莲说:“这位姑娘身上长着反骨,煞气太重,容易招祸,过来我替你消一消。”

蒲青莲犹豫着不敢走近观花婆,夏子谦把她往前一推。观花婆拉起她的手,把鸡蛋放到她手心,然后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滚动到头顶,再从头顶滚动到另一只手臂,一边仍喃喃念着咒语。

这样重复几次后,观花婆放开了她,拿出一张红色的符放在一个碗里烧掉了,然后倒进一点水,用长长的指甲蘸着那符的灰在鸡蛋上画了一道符,对她说:“好了,把这个鸡蛋拿回去用清水煮来吃掉,小心不要把符弄掉了。”

说完这些话,观花婆好像累坏了似的,重又盘腿坐回床上,闭上眼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。

走出观花婆的家,蒲青莲把那个鸡蛋放在自己手心里,仔细端详了一阵,突然一扬手把鸡蛋扔进了脚下的后溪河里。夏子谦急忙扑上去,哪里还抓得着,那蛋画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落入碧绿的河水里,溅起几点水花,消失无踪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把蛋给扔了?!”

“既然我都只能接受这样的命了,还要它来干什么?”

“观花婆不是说了,要把它煮来吃了好消灾。你看你,把它给扔了,要是出什么事怎么办?”

“消灾?消什么样的灾?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就是我最大的灾了,它能替我消吗?如果不能消这个,别的消不消又有什么关系!”

“青莲妹妹,你别这样说,你这样我心里好难过……我知道,是我没用,让你失望了……”

“你知道就好!”她冲他嚷道,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。

“青莲妹妹……你别太伤心,你就算嫁了,也还在这镇上,以后……以后我们也还是能见面的……”他说着这些话,自己也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,是的,他们是还能见面,但是那样的相见能和以前一样吗?他们已注定要成陌路人了。

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,失魂落魄地走着,感到自己的泪水滑落,雨滴一般洒落在青石板路上。

婚礼定在一个月后,杨家不想等,蒲家更不想等,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。两家一拍即合,立马就把婚事操办了起来。

蒲青莲对夏子谦的表现非常失望,伤心之余心想早嫁早了,自己也好不再对那个懦弱的冤家抱奢望,因此也就听从了家里的安排。

人们川流不息地在蒲家进进出出,有裁缝店送来衣物布料,有酒店送来整坛的酒,有干货店送来干果腌货,有银匠送来金银首饰,有日杂店送来日用品……还有盐茶米豆等,无一不全。所有这些东西,都是杨延光派人送来的聘礼。

蒲临川本想倾其所有置办些嫁妆,无奈家里太穷,也置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,反倒让人笑话。杨延光很善解人意地事先送来些妆奁,嘱咐说到时候就说是蒲家的陪嫁。蒲临川觉得攀到这门亲真是天大的福分,杨家不仅有钱,还这么顾及他们家的面子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哭嫁(4)

一天,夏子谦突然来了,送来了一个精美的梳妆柜,说是特意为蒲青莲出嫁做的,当做贺礼。蒲青莲在屋里听到,拿起一把斧子冲出去就想往梳妆柜上砍。蒲临川慌忙拉住她,骂道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这么没礼数!”

“我不要他假惺惺地来送什么贺礼!”

“青莲,我不是……我是……”夏子谦惶恐地搓着手,不知怎么解释才好。

她不再理会他,丢下斧子,哭着跑回屋子,只听得父亲对夏子谦赔礼道:“我家青莲被惯坏了,脾气大点,你别介意啊。”

夏子谦诺诺连声地应着,留恋地望了一眼青莲的房门,转身走了。他曾经问过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床,什么样式的桌子椅子,打算在他们成亲的时候,亲手打全套的家具,全都要合她的心意。而今,他却只能为她打一个梳妆柜做出嫁的贺礼……

这个梳妆柜也是按照她的喜好做的,用上好的楠木做成,漆过很多遍,闪着温柔细腻的光泽。下面是一排带铜扣的抽屉,放置首饰用品,上面镶着一面椭圆的镜子,围绕镜子的是一圈镂空的雕花。那雕花刻的是喜鹊和梅花,团团的花叶枝枝蔓蔓,非常精美。当时她说,她喜欢喜鹊,因为喜鹊是代表吉祥的鸟,每次看到它她都会很开心,认为那一天会有好事。要是把这种鸟儿刻到家具上,天天看着,就好像天天都会有好事似的,让人心里很美。

自从得知她要出嫁后,他就没日没夜地做着它,精雕细凿地刻着它,把心里的悲愤与无奈,以及对她的眷恋都刻了进去。

夏子谦刚一走,蒲青莲就出去对父亲说:“把它放到我屋子里来。”

“咦,你不是不想要它吗?”

“我现在又要了,不行吗?”她板着脸说。

杨延光一来提亲,蒲青莲在家里的地位就变了,家里人都小心地看她的脸色,生怕她想不开,生怕这一场全家指望的富贵没了,所以都顺着她。蒲临川一边急忙动手去搬那个梳妆柜,一边说:“行行行,有什么不行的,它本来就是你的嫁妆嘛!”

在等待出嫁的剩下的日子里,蒲青莲每天什么也不做,睡醒了起来就坐在那个梳妆柜前,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发呆。

婚礼是繁琐而劳累的。成亲的头一日,男方家父兄率家人告祖,择亲友家子弟未娶者四人作为伴郎。女方家也先一日告祖,为女束发加笄,择亲友家未嫁之女四人相陪,称伴娘。

迎亲之日,先要“开脸”。蒲青莲开脸就是对着那个梳妆台做的。由一个年长的姑母给新娘开脸,用一根细细的线绞尽脸上的汗毛,并把眉毛绞得如一弯新月。然后是“上头”,就是把辫子打散,重新梳成发鬟,绕上红头绳,插上银簪,戴上银饰。这样一打扮,就和少女时判若两人,镜子里是一个少妇的形象了。

蒲青莲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形象,感受着脸上细细的疼痛,觉得心里也一揪一揪地疼痛着。她曾经想象着出嫁这一天的盛况,想象着夏子谦张着嘴呵呵傻乐的样子,却不曾想到,这一天到来时,却是另嫁他人。

姑母把她打扮妥当,唱道:“金花银花不见藤,只见金花不见人。金花银花头上戴,头上响铃闹沉沉……”

经过开脸和上头,由蒲文忠把蒲青莲背出了闺房,照规矩只能由兄嫂或叔叔、姑姑来背,父母是不能背的。穿过堂屋时,他们让她站在事先安放在堂屋的一个方斗上,踩上一双脚印,名叫踩斗,然后再背出大门,给她穿上一双由婆家带来的绣花鞋,这时才可以双脚着地。新娘踩斗,意味着把富贵也留给娘家,祝福娘家年年五谷丰登。

突然耳边响起“辟邪”的噼噼啪啪的声音,这是娘家人点燃葵花秆和柏香树皮做成的火把,向新娘的身前身后抛去,洒下满地的火花,预示新娘未来前程灿烂。这时,新娘需将预先准备好的两把筷子,也向身前身后撒去,祝福兄弟姐妹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,一边撒,一边要说道:

一把筷子十二双,冤家出门鸟飞散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哭嫁(5)

筷子落地有人捡,哥哥捡到把福享,

弟弟捡去压书箱,妹妹捡去配鸳鸯。

表姐表妹捡到去,一生一世都吉祥。

家里的亲友都围上来,哄抢这些筷子,以抢到为吉祥。

按照习俗,这时候该哭嫁了。哭嫁并非只是一味地哭泣,而是哭的内容十分丰富,有对亲人的辞行,对媒人的咒骂,对未来生活的担心和希望,哭中有唱,唱中有哭。唱的曲调很多,哭的腔调也很复杂多样,有低吟抽泣,有有声无泪,有有泪无声,有号啕大哭,有快哭慢哭,哭得有腔有调,拖腔悠扬宛转。

有些姑娘从十一二岁就开始学哭嫁,慢慢才能哭得悲戚,唱得动听。像蒲青莲这种从小爬树下河,满山遍野乱跑的野丫头,自然是没有经过这种训练。何况,她此时满心烦乱,事先临时抱佛脚背的一点哭词也忘得干干净净。

不过也不要紧,既然不是谁都会哭和能哭出水平来的,那就可以请人代哭。蒲家人对蒲青莲肯嫁已经是阿弥陀佛了,哪还敢烦劳她亲自哭嫁,所以事先已经请好了代哭的人。

代哭的姑娘在新娘出门时开始哭:“长大成人要别离,别离一去几时归,别离总有归来日,能得归来住几时?”

接下来要数娘生养的恩情:“我的妈呀我的娘,韭菜开花九匹叶,我娘怀我十个月,十月怀胎受苦难。十月一到临盆降,我娘分身在一旁,嘴巴咬得铁钉断,双脚踩得地皮穿。醒来一看儿的身,是女非男娘伤心,娘的好处千千万,十天半月数不完。”

唱词很长,“十月怀胎”要从一月唱到十月,临盆要从一更唱到五更,“养育之恩”要从一岁唱到十八岁。

哭时一大群人围观,一边陪着流泪,一边评头论足,议论哭的水平如何。蒲青莲虽不会哭嫁的词,也一直在不住地流泪。她是真心实意地悲伤,除了为嫁给不爱的人悲伤,她也对未来的生活怀着深深的恐惧。离开熟悉的环境,离开从小在一起的亲人,要进入另一个家庭,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,她不知道会是怎样。

然而围观的人们哪知道她心里的苦,全都羡慕地说:这姑娘嫁得好啊,一下子掉进福窝里!有女儿的人家,只恨自己没那好命,妒忌着蒲家的好运。蒲家人这一天真是意气风发,扬眉吐气,荣耀至极。

听了女儿的拜别,母亲回唱道:“我的心儿我的心肝,你到婆家要小心,只能墙上加得土,不能雪上再加霜。婆家的人大声讲,你的话儿要轻声。金盆打水清又清,你的脾气要改九分。铜盆打水黄又黄,你的脾气要改光。亲生爹娘不要紧,婆婆的跟前要小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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